毛妈八十八岁,还爬高上低的。春天爬到高高的刺槐树上撸槐花、枸棒槌蒸了吃;秋天下河捞菱角煮了卖;种园子没有树枝搭架,毛妈小巧玲珑的身姿像猿猴一般灵敏,“蹭蹭蹭”手脚并用几下就爬上树,拿出别在腰间的砍刀,三下五除二挥刀砍下几根树枝。我们站在树下看得胆战心惊。
“毛妈,您老下来。让小孩子们去砍吧!您这老胳膊老腿的,万一有个闪失,我们也不好交差呀。”
“没事的。”毛妈跐溜滑下树来。
毛妈何许人也?为何这般身手?
毛妈既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也不是什么隐身埋名的江洋大盗。她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耄耋老人。像毛妈这样岁数的老人一般都七八个子女,少的也五六个子女,而毛妈却只有三个孩子。为什么?只因为年轻丧夫。丈夫走后,毛妈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三个孩子可不容易,六十年代正是物质匮乏的时期,毛妈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的磨难反倒练就她如此矫健的身体。
毛妈的丈夫是官庄湖建场初期卫生院的院长。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下的娃娃亲。丈夫响应国家号召,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锻炼,待工作稳定后,写信叫毛妈自己过来团聚。
毛妈背着长子,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从湖南的大山深处走了几天几夜,一路打听才来到官庄湖地界。没想到丈夫近在咫尺,却又等了几天才见到。为什么?那时官庄湖没有桥,四面临水。一条敖河自北向南蜿蜒环绕,从斗山分场的杨集队到林湖分场的柏家滩、殷家河呈半包围形成C字,而官庄湖自西向北又被汉江环绕。毛妈来的时候恰逢发大水,敖河的水自上游滚滚而来,成片的良田变成汪洋。毛妈带着孩子,头顶烈日,心急如焚。熬了几天几夜,肆掠的洪水退去,毛妈才坐上小木筏踏上官庄湖的土地。
在以后的几年里,老二、老三相继出世。日子虽然清苦,夫唱妇随,倒也可以尽享天伦之乐。没想到,丈夫突发阑尾炎需要连夜送进城做手术,可是那时官庄湖还没有架桥,只有一座简易木桥供人们过往。毛妈请了板车队的师傅,套马拉车,连夜赶往钟祥,夜半时分,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使人睁不开眼。毛妈提着马灯伴随着丈夫一起进城。没想到过桥时,一个炸雷,马受了惊,车轮子恰恰卡在缝隙间,毛妈瘦小的身子被雨水浇得透透湿。雨水,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毛妈和板车师傅肩顶手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车轮从缝隙里搬出来。师傅说:“你先在这里守着,我骑马回去喊人来帮忙。”这是毛妈一生中最受煎熬的雨夜,丈夫躺在板车上,疼得死去活来,倾盆大雨早已把丈夫也淋湿透了。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叫他坚持住!说人马上就到了。丈夫的呻吟一声比一声低弱,天色微明,终于赶到县医院,医生打开腹腔,说:“晚了,准备后事吧。”
官庄湖桥,成了毛妈的“伤心桥”。
故人已去,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三个孩子全指望毛妈一个人养活。以前丈夫有工作,有工资,现在毛妈为了讨生活,帮人带孩子,开荒种地,下河逮鱼摸虾给孩子们改善生活。收获的季节捡麦子,拾稻谷,遛包谷,所有能作为食物的东西都是毛妈和孩子最钟情的。毛妈后来还卖过冰棒,炒花生,炒蚕豆推着小推车走街串巷吆喝着卖,受尽了人间磨难,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们拉扯大。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毛妈操心给长子接媳妇,把闺女嫁出去,也算是对得起毛家的列祖列宗。可是就是老幺的婚事令人头疼,家境贫寒,大哥结了婚,房子占去一半。毛妈半间,老三半间,谁家的姑娘进门一看,就没有了后话。老幺的婚事成了毛妈的头等大事,她吃不香,睡不着。如果老幺找不到媳妇,她怎么给九泉之下的丈夫交代?
好在毛妈的几个孩子都听话,肯吃苦,各个学得一门手艺,尤其是长子,学什么,像什么。他先跟木工组的师傅学拉锯,吊线,自己在家琢磨做些小椅子,木柜什么的。七八十年代结婚流行几条腿(穿衣柜、碗柜等),老大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一年到头接私活,白天上班,晚上加班,他结婚时,还给自己准备了“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在当时也是挺荣耀的事,叫毛妈在乡里乡亲面前很是得意。
老幺因为多读了几年书,高中生毕业,东挑西拣,一来二去拖到三十岁媳妇还没有着落。大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哥和大嫂提意搬出去住,把家里房子让给弟弟。毛妈的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长子大儿的体贴孝顺,难过的是,孩子们又要白手起家。
选好地基后,老大两口像燕子衔泥一般,一口砖一口砖,自己搬,一片瓦一片瓦,自己拉。盖房子用的瓦条,檩条都是老大一斧子一锯子自己动手刨、锯、钻起早贪黑做的。毛妈看着儿子手上厚厚的茧子,眼泪扑簌簌直流。
大儿子盖起了房子后,日子更有了奔头,他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到城里接活,上门服务,木工活儿。由于老大带人实诚,做事踏实,不偷工减料。人们口口相传,接的活越来越多,老大的手艺越来越精湛,客户越来越多……
不久前还听毛妈说老大在莫愁村里承包工程,专门做仿古门窗,老大凭着高超的技艺,成了名符其实的“匠人”。
官庄湖大桥成了老大的“致富桥”。
九十年代初,老幺终于相中了一位姑娘。姑娘家在随州深山里,家虽远了点,但是人家不嫌弃毛妈孤儿寡母,家境贫寒。三十出头的老幺也不再挑三拣四。
每次去姑娘家老幺都要半夜起床,骑上摩托车,早早过官庄湖大桥——这时候的官庄湖大桥早已是水泥大桥,官庄湖也通了班车,交通挺方便的。老幺经常把官庄湖的西瓜拖到随州去卖,再把随州的香菇,木耳贩到官庄湖来卖,一来二去结识这位山里的姑娘。山里姑娘长得水灵灵的,为人厚道,待人淳朴。老幺有事没事就骑辆自行车进山,即便是没有东西可贩卖,他也要骑上百把里山路,进一趟山,看看那位姑娘。清明节那天,老幺当爸爸了,孩子取名“清明”。
官庄湖大桥成了老幺的 “连心桥”。
弹指一挥间,老幺的儿子——毛妈最小的孙,清明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小伙子长得帅,大学毕业后到南方打工,今年春节回来带上女朋友,开着小轿车回来看望奶奶和爸爸妈妈。毛妈那个乐呵劲呀,就别提了!
八十年代的官庄湖大桥成了危桥,2008年新的大桥落成通车,官庄湖的西瓜更是南下北上遍销全国各地。这时候的老幺早已是大老板,也是远近闻名的西瓜经纪人。
毛妈坐着小孙开的车,从桥上一闪而过,心里感慨万分。岁月如梭,昔日的艰难困苦已成过去,农场人一代更比一代强,幸福的生活比蜜甜。毛妈整天锻炼身体,越活越年轻。毛妈还是毛妈,坚持挖地种菜,劳动人民的本色不能丢弃。
一桥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官庄湖大桥,见证了农场三代人的创业史和幸福生活。它是农场人的大桥,更是链接农垦人心灵的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