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张兰惠听到大儿子公布的这个分配方案,一气之下,到出嫁多年的大姑娘那散心去了。
姜靠山睡到半夜,悄悄起床,披上衣服,点亮那只半截白色的蜡烛。
蜡烛的火苗根部渐渐凹了下去。蜡烛想哭还没有哭。姜靠山看着蜡烛的样子也想哭。烛捻的上端烧黑了,火苗晃动着,烛光忽明忽暗,烛捻舔着火苗的根部,发出细微的响声。蜡烛一定在伤感,对生命眷念,因为已经被燃烧了一半,生命的最佳状态快要结束,就像人过了六十岁,生命对于他,已经进入了暮年,有些惜惶了。蜡烛哭出声来了。姜靠山想到自己辛苦了一辈子,劳作了一辈子,现在不能耕不能耙,不能挑了,儿子媳妇把自己视为累赘,想到此,也抽泣起来。蜡烛还在燃烧还在缓缓地流着泪,眼看就要流尽了。
他看着那快要流尽泪,快要燃烧到最后的蜡烛,不禁一声叹息:“哎,你和我一样,燃烧到最后,要消失了,我也该走了。我们一起离开这人世间吧!”
他系好鞋带,穿好衣服,扣好。
那身衣服是已经出嫁多年的女儿有芬在他过七十岁生日时,扯布比着他量身定做的,已经穿了多年了。他到阎王爷那报到,只能穿这身最体面的衣服了。
他来到厨房,用那他吃了多年的粗瓷大碗,喝了满满一碗水。喝完,他拿了一双筷子,连同碗一起揣上,到那边好用。
他听人说,黄泉路上赤日炎炎,奈何桥下饿鬼多。到那边之前,要吃好喝足。不然到了那边,饿得难受,渴得难熬,没有人可怜你。晚上吃的一碗稀饭早已经消化掉,饥肠轱辘。怎么办?他拿起一个红薯,用手抹了抹沾在上边的干泥巴,将这个红薯填进了肚里。他感到好多了,不饿不渴了,腿有劲了,该上路了。他在地上走了几步,一种暖烘烘和沉重的感觉从脚底向上漫溢。他等了一会,蜡烛燃烧尽了。在黑暗中,他熟练地从墙上拿下那条挂在那的绳子。绳子由麻线搓成,比两个大指拇还要粗,有两丈多长。他用这条绳子在捆过柴,拉过稻谷,挑过高粱,拴过老牛,帮人吊过狗……真是没有想到,如今,他要用这条绳子去吊自己,去屠宰自己。没有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啊!
人生如梦,眨眼就是几十年。老人叹息着走出了门。
人,一生下来就在开始旅行,无时不刻在接近终点,只是接近终点的方法不同而已。他没有想到,要用这种方法走到人生的尽头。
死,不就是求个完蛋吗?有什么可怕的?
死,是为了找一个休栖地,是为了寻找一片极乐世界。
如果你没有完成生命的劳役和职责,就不能进入那个极乐世界,就不能进入那个休憩之地享受极乐之福,就会成为孤魂野鬼,就会凄凄惨惨地流浪于离恨天,永远不能超生。
姜靠山想想自己,好像已经完成了生命的劳役和职责,没有什么遗憾和牵挂的了。以自己对生命的贡献,应该是劳苦功高,无怨无悔,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妻子儿女了。阳间不会误解我,活着的人不会误解我的。
隆冬的夜空残月西斜,群星闪烁,那湛蓝而昏暗的天空像罩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绒布;淡月流散着水银的光。草丛里好像有虫叫声,凄凉地叫破了夜的寂寞。风吹草动,风是这样的冷,月亮也是这样的冷。有沙沙的响声。莫非是自己的脚步声?凄惶啊,惆怅啊!风带着露水的潮润,落在草丛落叶间,低低催唤。
小时候,他常听老人说,人死了,魂灵要把生前的脚印都收回去。为了这句话,他不知道在睡梦中吓醒了多少次。晚上,他不敢出门撒尿拉屎,总觉得屋外有鬼,鬼在不远处徘徊游荡。每当太阳落山,东山出现闪闪发亮的星星,起风了,僻静处,沟坡里,墙角边,树丛中,那似有似无的影子,就是鬼魂在收脚印。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看不到一点点灯火。他想从错综复杂的脚印中,辨认自己的遗迹,可是看不见。
这条小路上,他和谁并肩谈笑过?草还是那些草,草枯了,春风吹又生。露珠在月光下冷冷地闪烁。不远处的水沟里的水草,在瑟瑟地抖。水底的星月影子,像失眠的眼睛,无精打采地张开又闭上。树影映在水面,时而跳出一两只小水虫,点破水面,晃出一两个圆圆的纹。他顺着刚刚走过的路往回看去,在衰草冷露间寻找自己的脚印,一点也没有看见。莫不是魂灵早已经把自己的脚印给收去了?以前,他不止一次地在月下看着自己的脚印,留下不知多少说不清的幻想和记忆。而今,那露水间,那朦胧月下的小路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脚印。既然已经魂归西处,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脚印,就该到阎王那去报到了。
参星西移,忽然一只鸡清脆地叫了一声,家家户户的鸡接着都叫了起来。鸡叫头遍了。鸡叫三遍天才会亮。
是啊,该到阎王那报到去了。
阵阵寒风向老人袭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也就在这寒战之中,他更加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是老了,是不中用了。牛老不耕田,人老不值钱。他什么时候怕过冷?小时候,他穿着开裆裤打雪仗;年轻时砸开冰凌下水摸鱼;壮年时他光着膀子在冰天里打夯,从未有畏寒怕冷。要不是分家,几个儿媳都嫌弃他,说不准还能活上十年八年。他望着那漫天繁星,让思绪沿着弯弯曲曲的人生之旅往回走,一步一步仔细搜索。他想起来了,大儿子有福可能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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