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子有寿中学毕业回乡劳动。18 岁那年，他出外工到黄家山修水库。高高的山梁被拦腰劈开。成千上万的土方被运到黄家山洼筑坝。那天，雨后，有寿拖着板车刚将车箱的土装满，正要拖着往前走，比磨盘还大的一堆土忽然从上头垮了下来。有寿躲闪不及连人带车被埋在了土下。眼看命在顷刻之间就要丧失。姜靠山一见，不顾一切，跑了上来，一边用手刨土，一边哭天抢地：“救命啊，救命啊，我儿子被土活埋了啊！”
又一大块土方滚了下来，他怕这堆土再砸在儿子身上，迎着土堆，用锹挡了上去。
“危险，快闪开！”有人在一旁大声喊道。
滚滚而来的土堆被挡在了一边，而姜靠山却被土堆埋住了半个身子。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左腿一麻，失去了知觉。抢险的人拼命挖呀挖，终于把两个人挖了出来。事后，大家说，要不是姜靠山拼死上前，迎着滚滚而来的土堆，用锹挡把土堆挡在一边，舍身相救，那石磙大的土堆就要落在有寿的身上，这样，就是把有寿挖出来，怕也是死定了。而姜靠山的左腿却被土堆砸成了骨折。
四儿子有喜10岁那年夏天的一天，和三个小伙伴在河里游泳，有喜充能，向河中间游去，一阵漩涡打来，有喜无力游向河边，不慎被河水冲走。
“救命啊，救命啊，有喜被河水冲走了啊！”
正在河边割草的姜靠山听到呼叫，飞快地跑来，一见有喜被河水冲走，来不及脱衣服，不顾一切，跳进河里，把儿子救了起来。儿子是他的命，是他的希望。他为儿子而活。
有喜长大了，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亲事说成后，女方提出要“三转一响”作为聘礼，否则不进门。姜靠山为三个儿子娶媳妇，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现在，未过门的四媳妇要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作聘礼，按说，这要求也不算太高，可急坏了姜靠山。怎么办呢？他四处借钱，找了公家找私人，就是凑不齐这“三转一响”六百块钱。
实在想不出办法了，他只好和老伴商量，卖了准备给自己和老伴以后做寿木的两棵榆树，凑齐了七百块钱，买了“三转一响”才给女方送去了聘礼。
如今，四个儿子都不要他了。他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几十年间，他不赌不嫖，不偷不抢，跟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连个脸红耳赤都没有发生过。来到猪圈，那头老母猪睡得正香，鼾声正浓，好像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梦。他忽然发现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两行冰凉的泪水，刺得他的脸颊有点痒，他顺手将泪水抹去。脚下，有小石子被他绊动的响声。他忽然想起忘了带打鬼蛋。于是，他弯腰摸起一把鸡蛋大小的石子装在裤兜里。他琢磨着，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一定有不少饿鬼恶狗，一定有不少恶棍土匪恶霸，带上这些东西一定用得上。不远处，一对猫在叫着，怕是在谈情说爱，见有人来，都发出一声怪叫，跑得无影无踪。
他来到屋后那棵老柳树下。树的周围，还有一些低矮的橡树和榆树以及其它一些草木，都盘根错节地纠结在一起。
他从小就喜欢栽树，更喜欢在房前屋后栽树。听老人说，栽树是为了福荫子孙。老人们还告诉他，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门前不种“鬼拍手”。因为桑树的“桑”与出丧的“丧”读音相近，屋前便不准种桑；柳树的“柳”，与送葬队伍中孝子贤孙举的灵幡也即雪柳的“柳”是同字，屋后便不准种柳；“鬼拍手”指杨树，因为杨树的叶子大，风吹起来哗哗啦啦地响，如同鬼魂们幸灾乐祸地拍手一般，太堵人心了，太刺耳了，在宅前就不准种杨树。姜靠山当时正值年轻气胜，就不信这个邪。他在山上看到一棵柳树苗，长得皮嫩挺拔，着实可爱，就挖了回来，不忍心扔掉，就把他栽在屋后。
多年来，他厚爱了这棵树，春上，给它施肥，秋天，为它修枝，就是那个树丫，他一直舍不得砍掉。他觉得砍了，就像在砍自己的腿和胳臂。
这棵柳树他亲手栽的时候有人曾经提醒过，说是以后会不吉利的。他大手一挥：“球，老子就不信这一套。”
这棵树长大后，他还引以为荣，说这棵树给他带来了四个儿子。这棵柳树栽的时候只有五尺多高，树干才大指拇那么粗。如今，这棵树已有五十二年，还是枝繁叶茂，已有一抱多粗。而那时，自己正是年轻气盛。由于地势开阔，阳光充足，所以它和同类比起来，显得格外粗壮，格外威风。大儿子有金结婚时，老伴要把这棵树放了给儿子打家具。姜靠山说：“不行，有人说，屋后不得栽柳树，我就是要破这个先例。我还要看看这棵柳树给我带来儿孙满堂。”
不准放就没有放。
那根舍不得砍的枝桠，弯得像长长的镰刀。三十多岁时，他一跳就可以抓住在上面打秋千，还可以玩几个年轻人在单杠上才能玩的惊险动作。现在不行了，够不到那树叉了。
他后悔没有把床前的高板凳搬来。回去是不可能的，决心已下，他不会再走回头路。要死的人走回头路不好。要是走了，以后，儿子孙子都不会兴旺发达。
他围着柳树转了一转，想在周围找到垫脚的东西。往前一看，有一堆半头砖。于是，他把这二十五块半头砖搬到树桠下码好，一共垫了八层。他摇摇晃晃地爬了上去，手一扬，绳子的一头在空中转了一圈吊了下来。他熟练地做成一个圆环，将脑袋伸了进去又退了出来。
他不想马上就走。
临走前，他还想再看看这个他看了几十年还没有看够的世界。
抬头看天，天是昏暗的，有残月和星星。星星在眨着眼睛，像在注视着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没有漂浮不定的云，更没有飞翔的鸟，只有一头猫头鹰在远处叫着，像是老人们描述的鬼在叫。远处的山，没有了白天的苍劲伟岸，沉默不语，无动于衷。他想看看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的乡亲，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哪怕是一个人也好。可他一个人也看不到，都在睡梦中。整个世界好像都不想看到他，都希望他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
人，怎么都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人死如灯灭，早死早超生，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走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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