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文
孩子一哭,剃头匠的手便抖了起来。
剃头匠有个好听的名字,细明。
细,方言里小的意思,叫来顺口,陆石河边比细明辈分小的人,估计比河里浪花还多。
细明细明,不年轻了。
之前一天还能剃上三十号人咧,他端着茶碗,从前的事在眉宇间行走,似乎一停下就变成了皱纹。
手掌心上也有。
细明示意道,将手心摊开,果如其所言,阳光照射下能够清晰的看见手掌上的皱纹,以及经年劳形于案牍的角质。
老辈人常说几个螺纹富来着?他调侃地笑道,从脸盆架上取出一片已经洗得发白的毛巾,轻轻揩下自己的汗。
汗从额角流出。
用时下年轻人的视角来看,细明的发际线正面临濒危,顺其手指方向望去,店里铺陈亦皆处于陈旧状态。
一路货色,比后巷那批人强不了多少。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人气了,人气即生意,老城人质朴,言语里不爱沾染俗气为多年墨守的习惯。
暂不论属精华或糟粕。
习惯这东西,讲不清的,正如眼下,细明屋子里排座的人们,围着一个简易的煤炉子,炉膛都坏掉了,里面塞着零散的柴禾。
时近深冬,柴禾经过燃烧后散出好闻的木香。
稍微让让!细明拎着一大壶水走过来,水呈匀速晃荡,十年前可不这样,猫着身子躬在炉边烤火的人插嘴,还有多久到我?
问了也白问,常来细明家剃头的老主顾们都晓得,他性子慢,打个不恰当比喻,如煤炉上坐很久才能冒出热气的水。
细明总说,剃头这事儿,急不得。
得先洗面,取煤炉上将开未开的热水,倒入旧时搪瓷盆中,客人面朝下,在细明轻柔的手法里进入放松状态,到这,人身心基本上就放松了,取毛巾,擦拭干净。
开始剃头。
插上电的剃刀没有手推子好用,但为了应付店里的主顾,多数都赶着时间,只得作罢,只有真正从过去走来的人才晓得手推子的好处,可又能怎样?
它不还是四平八稳躺在细明的木盒里……
细明感叹一声,手上动作便放慢了些,似是回忆起来往昔岁月里的声音——只属于手推子的声音,干净且安静。
现如今,谁在乎!电推子在客人头皮上爬来爬去,反反复复地摩擦出自己的步伐,围坐在火炉边的人聊着最近发生的闲事,面庞给炉火衬出色泽,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个面子,大家之所以愿意等待,莫过于离不开那两个字。
手艺。他们信细明的手艺,你能拿他们有什么法子,看看人家把刚出生的小孩儿都带到这儿来剃头,再瞧瞧屋子里的摆设,陈旧到不像是个完整的屋子了。
搞不懂。
是呀,和新开的那些理发店门外五光十色环形柱相比,着实没有什么可比性。
况且这一片都算危房咧,墙角的裂缝,横梁的不平衡,倾斜的地基,实地勘察下来,问题比想象中还要多。
不是列入不列入的范畴了,必须得拆!和后巷那批人一起……
前头说过,老城中,如细明般的人仍有许多,作为旧城改造的负责单位,经过数次讨论,本着多数服从少数的意愿,得要彻底拆迁的,这也是六生带队先后五次拜访细明的原因所在。
毕竟,近几年雨季持续得越来越久,台风也在增多,位于沿海地带的老城更需做好防范。
得让大伙安神。
先安神,才能让百姓安生!
一个念头从六生脑中火速闪过,倒不如放弃之前的方案吧,面对大家眼睛里渐生的疑窦,六生说道。
放弃不意味着让危楼继续存在,条条大路通罗马,细明以及后巷的老师傅们并不是没有价值的存在,你们都看见了,他们人气依然很旺,我们要着手做的,是将这把火再烧起来,烧得猛烈些。
不如,将他们聚齐来,做条老手艺街?网上这样的创意街可时兴咧!
一念及此,六生带领着小组成员大步流星的从细明店里走出,神奇的是,先前坐在皮椅上接受剃头的小孩子居然不哭闹了。
一脸安神相窝在皮椅子中。
水已烧开。伴随着壶水烧开的清脆声音,六生打出一个轻快的响指,好久没有如此自在的感受了。
身后,从盒中抽刀的细明神气十足,宛如电视剧里英气逼人的将军。
剃胎毛,急不得,得用手推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