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援朝
本已心如止水,过往的一切都随生活翻篇儿了,但筹备同学聚会,促狭鬼们安排她和他再次同桌时,心里还是一咯噔,不知他是否也有同感。
坏笑,暴露了他们想看“老兵新传”的险恶用心。
老兵,老红卫兵的戏称。
四十年了,多少事儿都过滤得无影无踪,当初两人最动情的眉来眼去,也大都搅成了一团麻,厘得清的没几次,烙印最深的是另外两件事:一是“文革”中的那场武斗,另一件是与一枚毛主席像章有关。
这是一枚当年最走红的像章:头戴军帽的毛主席像下,是井冈山图案,中间那“枪杆子里面岀政权”的仿毛字体格外醒目。
她知道,他一直眼红这枚像章。岂止是眼红,是贪婪,垂涎欲滴的贼眼,让她洞若观火。
贼眼,让她黯然神伤,于是,她将这枚像章收藏起来,一起收藏的还有四枚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毛主席像章。
该翻篇儿了,生活。
毕业,让她心想事成。
他下放,她回乡,两人平平常常分了手,“再见”,成为最言不由衷的告别语。
但,命运是捉弄人的小调皮,三年以后,两人又见面了。
是因为她的婚姻。
她嫁过来时,他已是“留守知青”。
见他孤苦伶仃,她心头五味杂陈。但凡家有好吃的,她还是让小姑小叔端给他一些。平日里缝补浆洗的帮助,犹如雪中送炭,伴他度过那段落魄时光。
日久天长,不免风言风语。她老公沉不住气了,她却神色坦然,说自己冰清玉洁,他,不配。老公想想,也是。但还是问她,不配还那样?她振振有词:同学,不行吗?老公不再说什么。
恢复高考,生活又一次翻篇儿,两人又一次言不由衷,但又一次的事与愿违。
她孩子读高中时,他是她孩子的班主任。
刚开始,二人见面频繁,来去匆匆。她回身忙家务,柴米油盐;他转身抓班务,鸡毛蒜皮。
他对她孩子视同己岀,精心辅导,尽心尽力。日久天长,其妻不免吃醋。他却神色坦然。说自己站得直行得正,她,不配。妻想想,也是。但还是问他,不配还那样?他振振有词:同学,不行吗?妻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三年后,她孩子考上重点大学。
筹备工作,他担纲所有文案,她领衔文艺演出。
她提议在歌舞演唱节目外,专门排演一个情景剧,反映当年的中学生活,但有两个场景,他坚决反对。
一个是“文革”武斗,他认为重揭伤疤,不利于和谐,得到筹备组肯定;另一个是互抢毛主席像章,他认为有失庄重,但筹备组认为,当年,毛主席像章人人爱,谁抢到手归谁戴。互抢毛主席像章成风。青葱岁月嘛,谁都涩柿子一个。
她取岀四枚颜色、式样各异的毛主席像章给他,说是物归原主,自己又戴上那枚更大、当年最走红的毛主席像章。
排练,简直就是当年情景的再现,垂涎欲滴的贼眼,又一次盯上了“枪杆子里面岀政权”。
他的小心翼翼,经不住她的眼明手快。须臾间,四枚毛主席像章又到她的手中,而她那枚,仍孤傲地挺立在她的左胸。
她又急又气:别人都抢得嘻嘻哈哈的,你还那副呆样儿?
你戴那个位置,我岂不是耍流氓?他小声嗫嚅。
“耍流氓”?她心头一颤——当年对流氓行为可是从重从快、严惩不怠的,何况他家庭成份不好!但还是幽幽地说:你抱都抱了,还装什么清纯?
乡下,她第一次去缝补浆洗;城里,她第一次送时鲜菜蔬,推阻间不免肢体接触,触碰到敏感部位,但离“抱”还相差甚远。
他理直气壮:那不一样!
同学聚会,简直就是时装博览会。尤其是女同学,一个个穿金带银,群芳争艳,而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红卫兵军装反而更抢眼,“枪杆子里面岀政权”的毛主席像章更是熠熠生辉。
不等演出,他便急不可耐,百米冲刺般过来抢那枚像章。
她又惊又喜,闭上了眼睛。
一片惊呼声让她睁开眼睛:他重重地摔到在地!
急救室外,她忧心如焚,担心无数桥段中医生那遗憾的眼神。
好在是有惊无险,医生说:轻度中风,不久便可痊愈。今后要控制好情绪,不要过于激动。
她如释重负。
万万没有料到,半年后却突然传来他病危的消息,她心急火燎赶到医院,医生遗憾地摇了搖头:年轻时的内伤发作……。
内伤?她顿时如五雷轰顶:那场武斗中,他一把抱住她,用脊梁挡住疯狂的拳头和棍棒!
追悼会上,她依旧同学聚会那身装束,和他妻子一样痛不欲生,哭得肝肠寸断。
(通联:钟祥市委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