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的生活 高贵的灵魂

□ 鲍萍

大伯鲍鳌，1920年2月出生于湖北省钟祥市文集镇康集村鲍家冲。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延安参加八路军，毕业于抗日军政大学。在抗日战争中，参加过对日反扫荡、百团大战；在解放战争中，参加过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攻打本溪、四平攻坚、围困长春、辽沈战役、解放海南岛等重大战役；解放后，参加过抗美援朝。官职从抗日时期的排长，至离休前任吉林省军区司令部顾问。

在我眼里，大伯是个不折不扣的军官。我出身农村，以我贫乏的认知，一直认为大伯这样的官，出门必定有专车，在家必定有警卫，生活必定会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很多年，也让我向往很多年。

更让我坚信大伯有钱的是在2010年11月份，大伯去世后。他生前就写好遗书，要求死后不发讣告、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一切从简，生前积蓄全部捐献给家乡——湖北省钟祥市文集镇康集村绿化荒山。更让我们这些晚辈无法接受的是，大伯活着时，就语重心长地嘱咐几个堂兄们：“我不要墓地，骨灰撒了吧！死人不能跟活人争地，做墓地的土地，还可以多种几棵庄稼呢。”如此，让我们这些晚辈们连祭奠他老人家的地方都没有了。

遵照大伯生前遗愿，大妈在2011年10月份，把全部积蓄和丧葬费共计五十万元，无偿捐给了文集镇康集村植树造林。并声明：将来园林的一半收益交给村委会，做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剩下的25%用来供养村里的贫困老人，25%用来供村上的贫困大学生。家乡的乡亲们为铭记他，纷纷向当地政府请愿，希望以大伯的名字为那片园林冠名，均被大妈平淡地拒绝。大妈说，老鲍活一辈子不为名、不为利，如果冠名的话，老鲍肯定不同意的！

怀着对大伯的不理解，2015年8月，我在送孩子读大学时，顺道去探望了大妈，跨进了那个我憧憬许多年吃香的、喝辣的、有钱的高干之家。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惊呆了！若不是满头银发的大妈（编者注：叶良玉）亲自为我开门，我真怀疑走错了人家。很难想象，能够慷慨捐出五十万的人家，居然住的是一套很普通的两居室！房子没有一丝过度装修的痕迹，没有吊顶，没有贴壁纸，没有一盏像样的吊灯，更没有真皮沙发、地毯这些象征富贵的东西来充门面……客厅正面电视柜的墙上端端正正地敬挂着毛主席、周恩来的画像，让我恍如回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立在客厅，良久地对两位伟人行注目礼，我真切地感受到大伯曾经居住在这几十年老房子里的气息。

在大伯家里，我陪了大妈五天四夜。这五天里，大妈教我洗菜、洗碗、洗澡的水，要囤在厕所的大桶里，用来冲马桶。大妈还告诉我，晚上不读书不看报时，就开客厅一盏灯，上厕所或去卧室取东西，借光完全可以。吃完饭，收拾碗盘，我准备倒掉盘底的几片凉拌黄瓜，大妈又赶紧拦着我说：“别倒，留着我下顿吃！”打开洗衣机洗衣服，大妈又连忙叮嘱我：“根据衣服多少，设置合适水位，既省洗衣粉，又省自来水。”大妈语重心长地向我传授着她的节约经，我很赞同，但心里却堵得慌。不过，大妈也有很大方的时候。我领儿子去吉林大学报到那天，大妈拉着孩子，硬往孩子口袋里塞了一个红包，欣慰地说：“你能考取国家重点大学，姥姥很高兴，这是姥姥给的奖学金。好好学习，读研究生、博士时，还有！每进步一点，姥姥奖励一次。”我们推辞不过，收下了姥姥的一片心意。刚下楼，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数了数，儿子咂咂嘴说：“了不得！姥姥奖励我一千块啊！瞧瞧姥姥节约得近乎抠门，居然给我这么多，真没想到啊！”我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加倍努力学习，才是对姥姥关爱的最好报答！”

入夜，我和大妈同睡一床，她递给我一条软软的绒毯，自己却拿了一条已分不出颜色的毛巾被，我很好奇地问：“大妈，这毛巾被有些年头了吧！”大妈微微一笑，很得意地说：“这是你几个哥哥们童年用过的小毯子，我缝在一起，就成一个大毛巾被啦！洗得次数多了，软软的，用着可舒服了。”我一惊，连忙抓到手里一看，还真是的哩！密密麻麻，手工缝得很细致很均匀。顷刻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过脸，我想起大哥已过63岁，这个历经一甲子的毛巾被让我顿生敬畏，更让我心生疼痛！

我躺在曾经属于大伯的位置上，强忍着抽泣，语无伦次地嗔怪大妈：“看着您步履蹒跚地从厨房往厕所端洗菜水，大妈，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疼？您是解放前的革命军人，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啊？现在日子好过了，您这么大岁数，也该请个保姆来侍奉您啊！这样做，真不算摆谱！” 大妈爽朗地笑笑说：“我觉着现在跟过去比，已经很幸福，我很知足啊！闺女，你大伯一辈子没穿过皮鞋，没随便乱用私车，干休所要派专人给他送报纸，都被他拒绝了，坚持自己下楼取。临走时穿的那套故衣都是他自己挑选的一套老军装。你说，我怎能破坏你大伯一贯严以律己的生活作风，去请保姆、图享受呢！”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责怪道：“大妈，咱们不奢侈、不浪费，已是为社会做贡献了，再牙缝里抠钱捐出去，真让人看笑话了，您知道不？”大妈叹了口气接着说：“闺女，过去，我和你大伯的工资要养活你的几个哥哥们，还要定期给你们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寄生活费，时常周济老家经济困难的亲戚，手头一直很拮据。那时，你大伯想要回报生他养他的故乡，心有余而力不足。直到你的哥哥们相继成家立业，老家亲戚也在国家的好政策下生活奔小康了，我们才慢慢积攒起一点钱。能在故乡做成这件小事，幸亏你的哥哥、嫂子们通情达理，没有惦记着我们的钱，才让我们自由支配，捐出来，为故乡的荒山坡栽几棵树，聊以慰藉你大伯几十年的思乡之情吧！”黑暗中，我再一次泪水泛滥：简朴的生活，高贵的灵魂，这应是我大伯和大妈高尚的精神写照。

夜深，大妈呼吸均匀，想必是睡得安稳。我辗转反侧，想起林则徐的名言：“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恍惚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林中的银杏树、桂花树、香樟树长得蓬蓬勃勃，暗香袭来。我的大伯，在丛林中微笑……

（通联：钟祥市红色文化研究会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