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伴 娘

她最怕晚上加班劳动归来。有时候，天上没有一点星光，人不是在行路，而是在和夜碰撞。路面几乎看不见，前面两三米处，黑得糊里糊涂，谁知道会不会掉在水沟里还是会碰在树上？人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在夜里，树木，石头，沟沟坎坎，迷离恍惚，黑幕重重，似乎一切死物都变成了活物，都在秘密地策划着重大的阴谋，仿佛一场重大的搏杀就在眼前。人和大自然，和树木花草在白天的那种友爱、和谐、亲密，都消失了。朦胧不清制造幻觉，制造恐怖，人和自然之间相互误会，相互戒备，互相的不信任。在夜里，任何睿智者的思想都会变得离奇古怪。

汉梦到这里不到十天，就遇到一件令她震惊不已的事情。

那天，汉梦和社员们一起在大队参加欢庆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游行回到队里。队长王天高通知大家，把装在集体仓库里的小麦运到禾场太阳下晒。仓库房间的正中，贴着毛主席的画像。有个说话结巴的年轻人，出身不好，是地主的儿子，叫五宝先。他扛了几包小麦后，累得满身是汗，端起水瓢在水桶里掏起半瓢水正要往喉咙里灌，一向爱恶作剧的二乐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用右手将五宝先手中的水瓢往上一推，不偏不歪，半瓢水全泼到毛主席画像的脸上。

五宝先一见，笑着结结巴巴地说：“你……看，你……看，毛……主……席，好……好……好着急……急啊，急得……是……是满头……大汗啊……哈哈，哈哈！”

二乐一听，问道：“五宝先，你说什么？你这是反革命言行，你知道吗？”

五宝先一见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吓得低下了头。二乐马上把五宝先的反革命言行报告给了队长王天高。王天高一听，怒不可遏！这还得了？有人竟敢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阶级敌人原来就在我们身边！

王天高一声令下，通知全体社员到禾场集中开会，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五宝先。

年仅20岁的五宝先被五花大绑起来，吊在禾场旁边的一棵桑树下。二乐手拿一根桑树鞭杆，一边用劲地抽打五宝先，一边追查：说！五宝先，是谁指使你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五宝先想到自己的屈辱，怒不可遏，从嘴里一口鲜血吐到二乐脸上，话也不结巴了，骂道：是你个狗日的叫我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王二乐见五宝先竟敢把矛头指向自己，一拳打在五宝先胸口，把五宝先打昏死过去。

接着，王天高又指使人对五宝先的父母进行刨根问底地批斗。

三天后的一天晚上，五宝先吊死在集体禾场上的那棵桑树下。

山桃花开了，山野上像披上了不落的彩霞。油菜花黄了，一片片油菜田，像给绿色的山姑娘穿上了金色的裙子。一场春雨过后，山溪流淌得欢快而有神韵。筑巢的紫燕在春风里呢呢细语，五彩缤纷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旋。人间虽有忧愁在，春光岁岁笑人间。

开镰了，割麦了。那天，汉梦请人磨好镰刀，朝两里外的麦田走去。割麦的地点是二荒台子。地特长，从南到北有五百多米。麦子长得好，人们心里高兴。全队的人聚在一起，干着同样的活，有力气的，有技术的，都想在这场无形的比赛中一展身手。争强好胜的人可以出人头地，那些平常比别人工分低的人要在这场比赛中赢得众人的信任，为年底评比加分创造条件。参加割麦的人先看看左右的人，然后一字排开。长蛇阵上站了五十一个人。一场决战在所难免。汉梦是第一次在农村参加这样大型的劳动。之前，江莲告戒她：你没有割麦的经验，力气也不如别人，最好排在末尾，不然，影响比赛。章天明虽然被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在头上压着，但在队里劳动还是有一定的地位。据说，在解放前，章天明因为人高马大身体好，给保长当过保镖，打过人，土改时，就被化为了坏分子，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江天亮今天没有去参加开会，也来参加割麦。他当仁不让，站在第一。队长江天高排在第二，江莲排在第五。章天明排在第十位，今天他手持一把磨得锋利的牛耳宽刀，看着前面的所有人员，只等前面的动手，就想以自己的出色表现赢得大家的信任，期望大家在年底评工分时，不要老是把他评在最低等。最低等只是相当于半个劳力的工分。只见他，拉开架势，左脚上前一步，弯腰、前倾、脚尖点地，提起一口气，左手拦住一把麦杆，右手挥镰刀，手到镰刀到，嚓嚓嚓，一阵响声过后，人就割到田里去了。章天明熟练地把割倒的麦子夹在双腿中间，夹了快到一抱，用镰刀一勾，双手把这一抱麦子放在事先打好的腰子上，两抱一捆。只见他把腰子的两头用手一提，左脚在麦子的中间用力一踩，麦个子被捆好。他轻轻一放，这麦个子就像听话的大兵，整齐地站在他的身后。他割出的麦子，穗茬矮，身后无一遗漏。江莲也是一穗不落，与前面的一步不落。一个回合下来，细心的人一数，前十位的宽度长度一样，都是五十个麦个子，整整齐齐地站在身后。汉梦就不一样了，割出的麦子高矮不齐，割不断的，连根被拔了起来。总共才有十个麦个子。而这十个麦个子，个子小，还没有捆紧。再看她身后，丢落的麦穗满地都是。她看了看身后，麦茬高高矮矮，麦穗断了不少，掉在地下。她有点不好意思，回去把丢下的麦穗检了起来，放好。割麦的人被章天明拖得筋疲力尽。江天高对着地里喊道：“都歇一会吧。”

听到队长号令，大家丢掉镰刀，就地躺下，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而汉梦更是浑身是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

休息的时候，李开新忙了起来。七八个年轻的男人围在他的身边，缠着要他再来点好听的故事，提提精神。

“好啊，那我就献丑了。”“我今天讲的这个故事，少儿不宜。”

有几个在一旁想听故事的小男孩，见李开新故事还没有开口，就在下逐客令，只好知趣地走开，去拾麦穗去了。

一个故事讲完，听故事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肚子直抽筋，浑身来了劲，一齐说道：“好，好，是盘下酒的菜！”

这时，队长喊工了：“同志们，休息的时间到了，起来割啊！”

在一片欢呼声中，大家又割起了麦子。

章天明头不抬，腰不直，一个劲地往前割。他就像永远也有使不完的劲。看到割在最前面的章天明，汉梦心里对他充满了敬意。而二乐却夹在不会割麦子的妇女中间，不时地插科打诨。

“马嫂子，快点割啊，我二乐可要撵上来了啊。”

“你一个小伙子，夹在我们中间，丑不丑？有本事，和章天明他们比。”（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