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乌云已经遮没了月亮。乌云有好一阵子徘徊不去,就像一只黑手遮住了脸庞。听不到任何细声碎语了。
他来到园田的东北角,想看看这自己给自己挖的归宿。为挖这个坑,不知引来了多少人异样的目光。隔壁马上贵是姜靠山多年的酒友,两人无话不说。见老姜整天在自己地头挖坑,就问他:“姜哥,你挖这干什么?”
老姜说:“我挖了装自己。”
马上贵说:“您又没有什么大病大灾,提前挖什么墓地?”
老姜说:“人生百年,早晚一死。我先给自己挖了,免得以后麻烦别人。”
“那您为什么要挖在这呢?”
“我们这晚上偷菜的多,就是以后我不在了,还可以给儿女们照看一下菜地。”
老姜来到坑边,低头站了一会,还是觉得下到坑里感受一下被黄土埋的滋味为好。于是,他顺着坎,扶着坑壁,一步一步走了下来。站在坑里,抬头看天,天还是那个老样子,但看不到自己的屋,看不到周围的树,看不到远处的山。仔细一想,屋就在自己脚下。将来自己肉烂骨朽了,假若子孙们兴修水利,挖掘矿藏挖开了我的棺材盖,也许还会看见我的打狗棍、打狗石。
他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又怕时间来不及了,要是这时候马上贵出来拉屎撒尿,看见了自己,今晚就走不成了。于是,他爬了上来,来到树下。
他再次上到那码起的砖块上,把头伸进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吊着的绳环里,一脚踢倒了码着的一堆半头砖。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叫了一声,随着这一声叫,几乎所有的公鸡都拍打着自己的翅膀,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此起彼伏,一声紧一声,连成一片。天上的星星显然少了,地下更暗了。
百善孝为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至也。”在人生的旅途上,姜靠山一生勤劳,扒心扒肝为了孩子能够结婚成家,夙兴夜寐。他追求过,奋斗过,希望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希望儿孙满堂,他的愿望实现了。他还希望儿孙孝顺,享受天伦之乐,延年益寿,度过愉快的晚年。但是,他的这个希望破灭了。这是一个民族传统精神丧失,道德沦丧,孝道被扭曲被蹂躏被踩在脚下的年代,人老不如一条狗,人老不如一头猪。姜靠山绝望了,选择的只有告别这个社会。
有人说,老姜家的腊梅往年开的是黄花,而今年满树尽是白花。比这更奇怪的是,开出的白花竟然没有一丝幽香。不久,一阵风吹来,那花全部飘飘扬扬,飞上了天空。然后,又变成一团团白云,迎着一群白鸽飘走了。
还有人说,老姜家屋后的吊死老姜的那棵树丫,忽然一声炸响,断了。据说,那树有灵性,树丫的断,是为报答老姜的栽培而断的。
老姜走了,这柳树也要随他而去。
人,可有魂?或者说,有灵魂出窍之时?不然,为什么好多家里那晚,竖在靠墙的扁担忽然倒了,放在柜上的碗掉了下来砸碎了?还有的人,一晚上烦躁不安!这声响可是老姜在向乡亲们一一告别?不管信不信,老姜是实实在在地走了。
隔壁的马上贵,那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姜靠山去了他喜欢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有田有地,鸟语花香,吃喝不愁,咳唠病也好了,人也精神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忽然,他看到一个从未见到过的一张嘴。那嘴竭力地扩张,嘴里有稀落的牙齿,还有憔悴匍伏的舌头,舌苔是浑浊的,舔着一双骨瘦如柴的双手,嘴里还吐着不祥的气体,脸上罩着一张毫无生命光色的皮。他在昏暗与黑色之间徘徊,喉咙好一阵艰难地蠕动。。
窗外,有鸡初鸣。可马上贵还在梦中。第二天一早,他忽然醒来,顺着墙缝往外看去,天还是沉黑的。内急,他起来上茅厕,走到屋后,还是迷迷糊糊,揉开眼睛一看,那棵大柳树下好像有个人影,高高的。莫非是自己人老眼花?莫非是自己起来早了遇见了鬼?他用力拍了拍前额,定了定神。他清醒了,明明白白的是吊了一个人。他大声喊叫,那人不应。于是,他急忙上前,双手往上一抱,大声喊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上吊了啊!”喊声,惊醒了正在熟睡的人们。放下树上吊着的姜靠山,马上贵上去用手一摸,没有了脉动。脉为心弦,在生与死之间系着。人已经冰凉了。
显然,他早已经去了天国。
远处的鸡,打了一个歇斯底里的长鸣。
姜靠山的老伴说:“那棵柳树是他亲手栽的,就放了为他做寿木吧。”
就这样,姜靠山躺在了他亲手栽下的柳树做的棺木里。
马上贵在为他装殓时,用手抹了抹他那被绳索勒黑了的脖颈。仔细看去,那脖颈只包着一层枯皮,软绵得没有弹性,头发是干枯的,发根是灰白的,眼睛一直瞪着。看来,他一定还有什么没有了却的心事。马上贵在他脸上抹了几次,口里念念有词:“老哥,你放心地去吧,你的儿子媳妇都不要你操心了。我会建议让你的后代把你埋在你的园田里,你在那边好好享福就是了。”
他这一念,姜靠山终于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趋于平静。
人啊,若减去了儿女,减去了牵挂,减去了与苦难相斗得勇气,追求的,就只有到天国去享受了!
鸽子是这里的精灵,它们每天掠过一家家屋顶,飞上天空。还有谁比它对姜靠山家里发生的一切,看得更真切呢?它们的眼里,收进了多少隐私多少秘密?容纳了多少家里的悲欢离合?容纳了多少惊心动魄?它们每天早出晚归,见证了如蚁的生命在挣扎,见证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它们一代又一代在这里繁衍,对老姜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它们咕咕咕地叫着,在腾起的一刹那,其实含着惊诧的表情,而那咕咕咕的叫声,分明是在哀号。它们盘旋在空中,而久久又不远去,一定是在向老姜致哀吧?
一会儿,天高云淡,盘旋的鸽子从树顶上掠过,渐渐远去,终于飞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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