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春》 黄海 作
□ 林学军
孔湾虽说是山区,其实充其量只能算是丘陵,湾子里住着孔姓、宁姓和张姓二十来户人家。孔三叔文革前在县里上中学,后来不兴考大学了,三叔凭着一手好字在县邮电局找了一份工作,当时叫亦工亦农。柴姨那会儿还不是三婶,她是正宗县里吃商品粮的,因为小时候身体弱,也因为柴姨的爹是邮电局的干部,柴姨留在城里没有下放农村,也在邮电局上了班,和三叔一起骑车送报纸,后来柴姨就成了三婶。
三婶嫁给三叔那年是1979年,那年放年假,三婶第一次随三叔回了孔湾老家,给公公婆婆磕了头。早就听说三叔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吃商品粮的媳妇,湾子里的老少爷们和姑娘媳妇都没见过城里人,三婶进湾子那天,整个湾子的人都来到村口,还放了鞭炮,就像过年一样。只见三婶一米六七个头,穿一身墨绿色的邮电工作服,系一条红围脖,扎两根小辫,脸上笑盈盈的。三叔领着三婶,走到人前,三叔说叫啥三婶就跟着叫啥。三婶还拎着个帆布兜子,叫一个人,就从兜子里拿出一件礼物:男的给盒烟,姑娘媳妇给面小镜或牛角梳,小孩就塞一把糖果。可是三婶叫着叫着有点面露难色,原来是礼物就要发完了,人还没叫完呢!
湾子的大人们知道三婶娘家姓柴,就教我们小辈叫她柴婶,说这样叫听着喜庆,柴婶不就是“财神”吗?就这样,大人小孩都叫柴婶,也不管是长辈、同辈还是小辈。柴婶长得好看,人也好,性格更像个半大孩子。她不爱和媳妇婆婆闲扯,倒喜欢和我们这帮孩子在一起,我哥(宁中哲)和我姐(宁改改),还有孔城儿,他们当时也就八九岁,我才六岁,我们都成了柴婶最好的朋友。我们带着柴婶去深山采野山橘和野果子。到了晚上,柴婶又把我们叫到她家看电视,当时整个湾子就三叔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别提多高兴了。大年初一,三叔和柴婶又挨家给湾子里拜年,一家一斤红糖,这在当年可是破费了。
那年夏天,柴婶和三叔又回了一次湾子,又是和拜年一样,每家都看过,家家都有礼物:有给老人五块钱的,有给婴儿宝宝一袋奶粉的,也有给读书郎铅笔作业本的,反正是见人都有礼。后来每年柴婶都回孔湾两次,夏天一次,过年一次。只要是柴婶回家,就是孔湾的节日!
孔湾人好,可就是穷啊!我姐宁改改上完小学就回家干活,19岁就嫁为人妇。孔城儿会读书但家里穷,也不打算上中学。柴婶知道了,觉得好可惜,想都没想就对孔城儿说,“城儿,到县里上中学吧,柴婶供你。”后来孔城儿不仅在县城上了中学,柴婶说到做到,一直供孔城儿大学毕业,后来孔城儿也在城里工作。转眼到了90年代,我哥读书不灵光,可是对技术一类的东西看一眼就会。这时柴婶已经辞去了邮电局的铁饭碗,于80年代末期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影楼。由于技术好,价格公道,影楼的生意一直很好。柴婶看到我家还跟以前一样一贫如洗,就和我爹商量着把我哥中哲带到影楼学门手艺,爹当然同意。于是我哥就随柴婶来到县城学起了手艺。当时,一般学徒期间是没有工资的,我哥不仅有工资还免费吃住,都在柴婶家。中哲心存感激,加上喜欢这门手艺,很快在技术方面就能独挡一面了,成了影楼的正式员工。后来又在柴婶的支助下,我哥娶妻生子,这一切都是柴婶的功德。
中哲学了手艺有了工作,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他是知道感恩的人,每月收入除了留些基本生活费,几乎尽数给了家里:姐姐做水果生意,本小利薄,进货都是中哲开销;姨父做涂料生意,有时补货也由我哥承担。一段时间下来,中哲身体明显消瘦了。柴婶建议我哥去县医院做个检查,结果查出了肾炎。哥把钱都给了家里,哪还有钱治病吃药?柴婶说,“治吧,中哲,要多少钱柴婶出。”治了一个月,哥的脸色渐渐好起来,柴婶叮嘱我哥一定要坚持吃药,我哥嘴里说好,其实他早就停药了。
又过一年,哥的情况越来越差,柴婶急了,“赶紧住院治疗,别担心钱!”这次更严重,尿毒症晚期!这对我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父母,姐姐姐夫,姨一家都来了,大家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姐两口子二胎罚款还未还清,姨父因传销受骗涂料生意也黄了,谁也无力承担治疗尿毒症高昂的开销。换肾,当时需要25万元;透析,一周得花上千元。无论采用那种方案,我家都是力所不能及的。
我哥中哲确实招人疼,他心地善良,见谁有困难都爱搭把手,对家人亲戚更是没得说。在影楼做事,总是尽职尽责,吃苦在前。就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贫穷,眼看就要没了,柴婶于心不忍。她毅然做出了独自承担中哲治疗费的决定,柴婶的善意也得到了三叔的支持。柴婶本打算给中哲换肾,但费用的确太高,柴婶的女儿正在上大学,学费也不少。所以她决定选择透析治疗(为这个决定,柴婶后悔自责了一辈子),可这笔费用也是个无底洞啊!90年代末,因为市场疲软和行业竞争激烈,影楼的生意大不如前。但凡出来一点钱,柴婶首先考虑的就是我哥的治疗。一个星期1000元,一年52个星期,您算算,这得多少钱呀!为了节省开支,柴婶就让中哲住到她家里。即使这样,除了治疗费,我哥的护理和日常开销都压在婶儿身上。一个小女人,这种压力太大了,非亲非故的。哥不止一次要放弃治疗,都被柴婶给吼回去了,可谁都知道,为了救中哲的命,柴婶在咬牙坚持着。
透析治疗维持了三年多,中哲有一天突然提出,“柴婶,听说襄樊有一位老中医治疗尿毒症很有名。我想等这次透析完,趁着精神好有力气,去襄樊看看,您看行不?”柴婶头一回听到中哲主动要求治疗,心里蛮高兴的,不假思索立刻就同意了。出发那天,婶儿给了我哥500元钱,和三叔一起送我哥进了车站,千叮呤万嘱咐,直到我哥上了车,车走远了,叔和婶儿才回家。原定中哲第三天就回来,可第四天他还没回,第五天,柴婶忍不住了,开始回想中哲出门前的情景,感觉事情不妙,就叫来三叔,“孔三儿,把中哲的房门打开,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三叔赶紧找来备用钥匙,打开了中哲的房门,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檀香味,再看看床上,三叔惊呆了,“快来,中哲在床上……”
只见我哥穿一件旧棉袄,左手垂在床沿下,地上一摊血迹;右手放在腹部,握着一个信封。一切都明白了!中哲走了!柴婶泣不成声……好一会儿,两口子渐渐平静下来,打开中哲的信——
“……柴婶,我给您撒谎了,对不起!我没去襄樊找老中医,上车一会儿我就下车了。我改道回了一次老家,您给我买的新羽绒服我和我爹换了,也算是做儿子的行了一回孝吧。我在老家的镇上买了两副花镜,一副给了我妈,这一副给您。在中哲心中,您和妈是一样的重。您给中哲治病,照顾中哲的生活,我本想等我病好了,可以一辈子报答您,服侍您和三叔,可我这病没有一点好转,看来是老天爷不想给我报答您的机会,那就来生吧。我不想说我有多么感激您,我只想说,柴婶,您就是中哲的亲娘,您就是我的山!”
二十年过去了,因为贫穷,一朵鲜活的生命之花凋谢了,当时要有农村合作医疗,应该能救活中哲的吧。如今柴婶已年逾花甲,身体很好,只是想起中哲这件事,她还会哽咽。让我们祝愿好人柴婶,一生平安!
通联:钟祥市第四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