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在山窝窝里,这山窝窝的四面八方都是山。
离得最近的公路在西面,说是近,至少也有二十里,我们一年难得有一次走上那条路,除非是去赶集。赶集的日子就像冬天里果树上的果子一样少得可怜,因此异常隆重。先一天晚上要早早地上床去睡,好养足精神,但要赶集的兴奋驱逐了浓浓的睡意,这一晚大多要翻来覆去折腾到很晚才会睡着。第二天肯定是不会自己醒来的,大人一喊:还去不去赶集啦?定会弹簧般跳起来,一边打着长长的呵欠,一边摸索着穿衣服。洗了脸,三口两口扒了饭,就像过足了鸦片瘾的烟鬼,精神亢奋地跑东家、蹿西家,吆五喝六地招呼一同去赶集的伙伴。记忆中每次去赶集,没有一次是天亮了才出发的。渐渐走,东方渐渐明亮。等快要走到大路的时候,小孩子们多半已经走疲了,于是停下来休息。片刻之后,不知谁闷出一嗓子:“去看车了”,带头往大路跑去,其他别的孩子也呼啦啦起身,一窝蜂似的跑向大路。到了路边,站在那儿向路两头观望,盼望着有一辆汽车由远而近驶来,再由近而远,像鱼似的,在起起伏伏的山间时隐时现。最想看的是客车,它的车厢是封闭的,看不清里面,无形中多了一份神秘。因为它有白、红、黑三色相间的花纹,比只有一种颜色的车柔和妩媚许多。如果看不到这样的客车,心里便不免生出无限的失落,好像这一趟集就白赶了。
大人们永远没有时间,赶集只是几个半大的孩子和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们的盛宴。而几个小孩子就能去赶集,那还是1974年之后的事,在这之前,不要说夜里,不要说小孩子,就是大白天,大人也不敢轻易走远路。
山窝窝四面都是山,野物自然少不了。奶奶不止一次地跟我讲,我家屋后的树林曾经长满了树,密不透风,人走进去看不见太阳,里面藏着土豹子。一天,我家那只几十斤重的威风八面的大黄狗突然不知所踪,过了几天发现时只剩下一张被撕烂的皮。人们推断,它就是被豹子咬死吃了。那年头,丢鸡丢猪是常有的事,鸡是被黄鼠狼或毛狗子(狐狸)叼走了,而猪则是被豺狗咬着耳朵,用尾巴当鞭子“赶”走了。野兽不仅偷袭家畜家禽,而且还放肆到居然想进屋,这样的事我堂姐就遇到过。
堂姐比我大十多岁。有一天,大人们上早工去了,只有十多岁的她带着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正煮早饭,忽然听见哐当哐当的打门声,她以为是大人回来了,赶紧去开门。到了门前,却看见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伸进门的破洞里,想拨开门栓。堂姐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折转来,插上厨房门,拉着弟弟躲进被窝里,连气都不敢出,直到听见大人的叫门声,才敢露出头来。
山窝窝跟外面联系的唯一纽带就是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羊肠小道。二堂哥十多岁的时候得了蚕豆黄,几天的时间,二堂哥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没有车,连拖拉机也没有,就算有,也开不进来。眼看着二堂哥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大伯请了五、六个壮汉,扁担上扎了一把结实的竹靠椅,二堂哥躺上去,几个壮汉轮换抬着,连续奔波三十多里地,才把二堂哥送到镇上的医院,救回了二堂哥的命。到医院的时候,大伯和那几个壮汉个个大汗淋漓,仿佛从水里爬出来似的。
1974年,因为修建隧洞要运输各种材料,山窝窝才有了第一条简易公路,有了公路,再进出山窝窝就方便多了。因为修隧洞,山窝窝里一下住进来近百人,比原住民还要多。小山窝里一天到晚人声不断,更加上轰隆隆的炮声,原先成群结队的野兽销声匿迹了,小孩再出去,大人就没有那么担心了。
土公路才修好的那几年,我们只感觉到它带来的方便。但过了几年,我们对它的印象一下子恶劣起来,原因就是这段土公路有一个大陡坡,不光陡,而且长,中间还横着不少嶙峋的乱石。以前走路还不怎么觉得,分田到户几年后,山窝窝里有了板车和手扶拖拉机,不论是拉着板车还是开着拖拉机,每次上下坡都是一次搏斗。因此这条坡有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阎王坡。我经常看见父母拉着板车下这道坡。每次下坡前,母亲都要把牛解开,叮嘱父亲:“你先歇歇,我把牛牵下坡再来帮你贴把。”那时,父亲年轻、胆子大,等母亲牵着牛走得远些了,他就一摁车把起了步。起先车子走得不快,父亲只要稍用些力就能控制住。越往下车子就越快,父亲倾尽全力勾起前臂,身子后仰,两条腿蹬得紧绷绷的,尽量把车把往上抬,借助绑在车后面的刹车皮减慢车速。有时踩上了浮土或石子,腿脚使不上劲,难免险象环生。每次下完这个阎王坡,父亲都是一身汗水。
为了避开阎王坡,山窝窝的几家人共同出资沿山脚新修了一条土路,几家人才彻底告别了上坡千辛万苦、下坡提心吊胆的日子。土路毕竟是土路,晴天还好,灰大点儿,难走点,对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来说不是多大事,但一遇下雨就麻烦了。走路,牛皮糖一样黏的黄泥粘在鞋上,走几步鞋子就重得提不起脚,把鞋甩掉了也甩不下来鞋上的泥,只得找来木棍,把粘在鞋上的泥巴刮下来。如此周而复始,一趟走下来,即使是隆冬时节,两手空空,也要累出一身臭汗。开拖拉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是机械,但黄泥却满不在乎,仿佛和那个铁家伙较劲似的。别看拖拉机平时跑得欢,但是进了黄泥地里,就犹如虎落平阳被犬欺。车轮被黄泥紧紧地裹住,拖拉机只能在泥地里拖行,此时的拖拉机成了名副其实的“拖拉”机。最难受的是推着自行车在泥地上走。走不了两步,黄泥就塞满了车轮和护壳之间的空间,车轮被塞得死死的,向前推,推不动;向后退,退不了。就算一百个不情愿,就算你再怒气冲天,恶狠狠地咒骂一番之后,也只能捺住性子,用木棍一点一点地把泥巴撅出来,然后再推着往前走。顶多走上十多步,就得再停下来伺候这辆老爷车。几次三番折腾下来,就连平常再温和的人,也会心生怨恨,也会七窍生烟,恨不得把自行车丢了了事。当然,如果不想惹那么多麻烦,又有力气的话,可以把车扛在肩上,让车骑一回人。
2010年,我买了车。之所以买车,除了手里有余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路好走了。这时的路,变成了石子路,不管晴天雨天,走在路上都非常清爽,开车可以轻轻松松开到家门口。
一个深冬的半夜,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喘不过气来。放下电话,我马上开车回去,把父亲接到市里的医院,找医生看了病,打了针,又把他送回去。像这样的事,搁在以前是想都不能想的。即使知道家里有事,也只能干着急。
这几年,国家实行村村通工程,能并排走两辆大货车的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乡村的交通变得像城里一样方便快捷。
百年奋斗,中华民族谱写了一曲波澜壮阔的宏大乐章。一条山窝窝通向外部世界的路的变迁史,只是这宏大乐章里的几个音符。但正像一滴水能反射太阳的光辉,这几个音符也清清楚楚地映显出在党的领导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国家,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前景一定是光明的。既然是路,就免不了有曲折,有坎坷。有党的卓越领导,这些曲折和坎坷一定会化为民族复兴征途上的无上荣光和骄傲。
(通联:钟祥市洋梓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