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的时候,福米也到了,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望着远在天边的月亮,挂在穹顶之上,世界如一局方正的棋盘,穹顶下的我们,发着呆,动也不动,泥塑般。
知道万宝路么?福米问。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发问,大家都有些猝不及防。我看见我妈装在抽屉里。她继续讲。
木质的那个大柜子?三升去福米家的次数多,你家堂屋内靠墙的绿色柜子么。
嗯,福米点头。柜子本身黄颜色,那年头资源匮乏,说白了就是穷,但再匮乏的世道也无法阻止人追求美的那颗心,福米妈托好久的关系,才从县里搞回来小瓶绿漆。掺杂着水刷了一遍。是以柜子看起来绿得出了层次感,这丝毫不影响它的美,就像人们看惯了三原色,混搭出来的七彩色系变成潮流。
论新潮,福米家在村里数一数二。单就她屋前的道路而言,便能看出原由,谁家舍得把瓦片踩碎,放在地上铺路用呀,多糟践东西,那年月。退一万步说就算没用的旧瓦片,都不会置于路上如此铺排。怕只有福米家起头。
尽管村里对于福米的母亲有些许非议,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时代的接班人去她家玩,闲话的好处在于,小孩子永远听不懂。孩子的眼里,永远只有贪玩与澄净。
福婶。
哎!
我们又来了。
来呀来呀,福米天天盼着你们咧。福婶说着,从堂屋金黄色的日光里站起,我们知道她就要去里屋的砧板边上拿西红柿和菜刀,以及切成大块后撒上去的砂糖。砂糖装在白色巴掌大小的袋子里,须多嘴一句,玩具不多的我们,特爱趁家里没人时偷偷去拉糖袋上的塑料条扭,拉开再用两只手指的力量将其复合,如此循环,往复。
谁家都有糖袋,唯一不同的区别在于,别家只能来客时,父母吩咐冲糖水的间隙,去舔一舔手上沾染的糖味。福婶这儿,我们摇身一变,成为被吩咐的对象,那滋味,别提多开心。
透过杯身,看见沉于杯底的那层厚厚的糖分,宛如小人书上描绘的沙滩一样,静静的等待每一轮海水冲刷。福婶说永远欢迎我们。
每次都这样。
轮到我们犯起难,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半知事的年纪,人情往来是最基本的礼仪,我们能替福婶做些啥呢,去她家帮忙打下手,料理菜园子。却总被她按在堂屋小板凳前排排坐,坐在福婶晒过的日光里,我们格外羞愧,于是,才有了前面一说。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福米嗫嚅着(福米一向开朗)告诉我们,离升学还有一个季,也就是说田里的稻谷第一轮收割时,离福米升入初中的时间便不远了。福米家自福米爹去世后,就福婶一人,田少得可怜,那点稻谷只能当做来年的口粮,面对学费,福米不开口我们也知道,她家会面临揭不开锅。眼看着谷子黄时,学业也得黄。
该怎么办。
你说婶子把万宝路拿出来擦拭好几遍。
嗯,夜夜擦,那可是福米爹在世时,远方亲戚送来的,相当于遗物,贫寒的岁月里,总归是个念想。
可不能让福米娘送人。
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要送给福米新念书的校长,那个从县里调下来,腆着大肚子的男人,没有半点老师相。尽管他调来后没做啥出格的事儿,但那格格不入的身形已让村人对其保持警惕。
有风的夜晚,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早秋,密谋。三升打头阵,我们掩护。用弹弓将校长的窗玻璃上射穿,北风呼号,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夜晚。若不是该死的照人清晰的月亮,相信胖校长不会追探到我们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我们兴冲冲的跑去福米家,却不想一进门便看到熟悉的日光下,坐着胖校长。他见我们进来,转过头笑着。我们拔腿便要跑,却给一向跑步上树过人的福米给拦住,福米眨着小眼睛,扑闪扑闪的眼眶里,亮晶晶的,肯定有好事出现。
胖校长是好人。
他调下来就是为了促成乡村儿童的升学问题。胖校长说,没学费的学校可以先垫着,不光福米,九月头你们都要到我办公室来报到。
真的吗?
真的。
不过,你们先得修好我那块漏风的玻璃。阿嚏!胖校长说着,打出一串巨大的喷嚏,福婶的热糖水应声而至。
慢慢来,不抢,每个人都有份。
(通联:钟祥市图书馆)